(4/13 高雄市)

 

  我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將自己推到了麻煩的漩渦裡,但這次我倒是很肯定會是第一次一頭栽進如此古怪且特別的事情裡。

  如果現在有人不經意地從外頭經過,就會看見我的樣子──抱著書包站在走廊上,吹著清晨五點四十分的冷風微微發抖,一邊晃著因太過早起有點發麻的後腦勺,眼神呆滯地對著面前的空氣面喃喃自語。但如果能問旁觀者他見到的景象最為奇怪的地方,大概就是這個吹冷風的傻子不是只有我一人了吧。

  即便我已提早了二十分鐘到達,但仍有些人選擇更早來到;大部分人則會慢上幾分鐘,然後用著相同的動作──站定,從背包中翻出講義。大家慢慢聚集,一個、兩個、三個,像演員上台般,以著相同的面無表情緩慢地聚集到了同一處,一致地聚集到了教室外頭。

  有些人則躲進了周旁已經開放的大型教室裡,點起燈管,先互相考問起來。

 

  至於我六點不到站在走廊上吃風的理由,一開始時僅僅是憑藉著對於語言的喜愛。我熱衷於閱讀日本文學,但由於礙於語法間太過巨大的落差,不免懷疑著自己能夠接收多少作者原意。

  回到源頭這件事就變得單純了,如果自己能夠在短時間內獲得足夠的日文能力,不就能夠自己閱讀原文書了嗎?更別說研究所課程有著外國文獻閱讀的重要性了。能夠直接閱讀原文所能獲得的體會,總是比巴著翻譯作會來得貼近。但一般來說,坊間補習班式的語言學習太過漫長,讓人很難看見自己有著能夠流暢閱讀的一天。如果有著一個機緣能在短時間內精熟一樣外語,自然會讓這一切變得簡單許多。

  於是當老師公告開啟這次的日語課程時,於是我就毫不猶豫地報名了課程,將自己捲入了麻煩事裡頭。

  「在一年內精通日文系三年,甚至四年內所有的課程。」當時課程開始時老師是這麼說的:「但如果只是老師在黑板上每天上課,那這個目標是永遠無法達成的。所以我們要換個方法,從今以後,由你們自己來上課。」於是抱著這個看起來有點荒謬的宏願,特訓班上每個人不論當初自己是把持著何種期待,都開始這為期一年,每周六天挨著冷風上課的日子。

  

  六點,背後響起了老師拿著鑰匙旋開門的聲音。周圍的同學們開始慢慢地踱到門前;我也停下自己手邊的背誦,想想大概沒什麼問題了吧,一邊跟隨前頭同學們一同腳步,逐個進了教室。

  我拉開慣常的座位坐了下來,對了錶,偷空望了望窗外,一面想著被阻隔在外頭的清晨冷風該如何打轉著。此時,四月初的清晨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或許說是漆黑並不精確,那是透著一點微光的深色,紅色、赭色、咖啡色、茶色,一片從地平線底端往天空逐層逐層加深的深色,很難說清楚那是什麼樣的顏色。這層深色像煙幕一般地包裹著窗外的景色,濃密的連近處的行道樹都有些模糊,好像溶進了咖啡奶油裡,在邊線暈開了點融化的白色花邊。至於更遠處的圖書大樓就更是不容易看得清楚了。

  我只好不甘心地重新將課本攤平上了桌子,再一次的複習著。而進了教室後,大家仍是繼續教室外頭的動作,教室裡除了壓得極低的背誦聲外與入座聲外,再沒有其他聲音。

  

  清晨六點十分,課程正式開始。

  「我們先來複習。」前期的學姊說,拿出一份長長的名單隨機抽起了名字。由被抽選到的人帶著全班複習過去進度。複習有時是五次的復誦,有時則是三次或一次,範圍也不固定。

  複習過後則是抽考。抽考的方式大概也是這麼個方式──前輩們照表逐人點名接受考試,由繞著長桌坐成一圈的每個同學逐個出題,再由被點名者回答。

  起頭差不多都是如此,頭一個被點名的人會先倒抽一口氣,靜默數秒直到確信自己毫無疑問地正是那個最倒楣的人,才認分地在全班的抽考之下背誦。結束後會輪到下一人次接受抽背。

  一圈,一圈,又是下一圈,直到輪完大部分的人。

  

  不過並不是每次都是這麼順利。在場的壓力、天未亮就爬出被窩的麻木感,往往讓不少人的舌頭跟不上腦袋。

  更多情況是這樣子的──答題同學給了個答案,全班靜默不語。而老師則是緩緩地從抬起頭,一手將下巴撐在桌上,身體前傾靠向答題者,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瞧。

  被老師死死地盯著看相信不會是一件太過舒服的事。答題人緊張的想了一下,換了個答案的嗓音微微顫抖。但老師卻違背他的期待,反而將鼻子和嘴角擠成了一塊,從扭曲的半邊嘴唇下試著吐出什麼。

  不過,最後老師只是吸了口氣,用著拉高了半個音階的聲音說:「仍錯!」

 

  輪番答題大概就都是像這個樣子吧?只要一丁點東西出了紕漏,就由不得自己信心逐漸動搖;而越是出錯,越是容易讓人開始懷疑起自己原先記憶中的答案。而這場動搖會毫不留情地逐步逐步侵蝕,直到自己自暴自棄地放棄憑藉著記憶來回答,而將找出答案的希望投注在內容顯得太過繁雜的課本當中。

  每一出題間並無間隔時間,就算前一題錯了也必須快速的回應下一個題目。此時,下一出題人再次發問,但答題人卻只是愣了半秒,才慌忙又一次壓低著視線,努力在講義中翻出答案。顯然地,答題人的信心已經崩解。信心崩解下所承受的壓力只會讓腦袋一片混亂,恐怕連大家的問題都很難清晰地聽明白吧?

 

  答案過了許久仍沒能找著。

  「答題超過五秒,算錯。繼續。」

  而提問會不留情地繼續下去,直到最後。

  「超過兩個錯誤了,」最後,只見老師彈了一下手指:

  「再一圈。」

 

  這堂課程差不多就是以這種方式反覆進行的,我們互相教學,挑出彼此的錯誤,而老師也只有在沒有人發覺錯誤時才會涉入。而若要順利融入教學,除了讓自己能夠自然而然地運用所學內容外,就再無其他方法了。

   似乎跟我想像中的快樂學習語言不太一樣。不過似乎也沒有了更好的方法能讓自己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至少把一樣兩光的外國語言操弄到熟練了。

  雖然不能用著輕鬆的心情學習讓人感到微微困惑,不過事情到此,似乎也只能看看自己能不能在這些嚴厲的小空隙間尋找出特別的樂趣了。想到這裡,我開始大聲的跟著全班朗誦著內容,開始把想辦法挖起這些賴在白紙上的死板板文字。

  我一一戳著他們的肚子,想像著他們之間可能有著好笑的故事。

 

  兩個小時後,「課程上到這邊,」老師看了大家半晌,對著全班笑了一下,「下課!」

  「謝謝老師!」接著,在大家慣例的齊聲感謝中結束了課程。

 

  不知什麼時候,外頭濃烈的黑暗已經消去。白雲透著金光將樹梢壓得低低的,將樹蔭低低地映在玻璃窗上,在窗外一盪一盪。

 

 

   (同刊於《有荷》文學雜誌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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