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南投市)

 

  台灣對於自身文化毫無自信。這社會如此,我想自己也是如此吧。

 

  隨著日本學生進行南投三天二夜交流的頭一日,在經過拖太久的溪頭日文研討會後的晚餐餐桌上,「我們會去妖怪村嗎?」合菜進行一半後,日本學生這樣問著,拿出行程表上,指著今日行程的最後一欄:「妖怪。」

  「妖怪?」

  「對就是妖怪。」他大力點點頭。

  身材壯碩、在後腦綁著一馬尾的原住民大哥端來一盤鹽烤蝦,正將上頭撲滿粗鹽的鐵盤放上餐桌上的火爐。

  「聽說會取消吧,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會不會去。」我也只能納悶著他們這一天來獨對這個行程充滿興趣的理由。

  「那,這個地方會有賣擺飾品(おきもの)嗎?想要找狗的擺飾品。」

  「呃,給狗狗的衣服(おきもの)?那裡應該不會賣寵物衣服吧?」我們看著彼此一頭霧水,我放下手中咬了一半、包著香菇與菜圃的地瓜包,用雙手在自己胸前比來比去:「衣服?」

  「不是,不是,是擺飾品。」他連忙握著雙手上下來回擺動出個空氣柱的樣子,但我們只是用著困惑的眼神盯著空氣柱,努力猜想著他的意思。最後,他只好求助老師。

  「哦,他是說擺飾品啦,想找有特別造型的擺飾品。」隨他們前來交流,出身廈門的日本老師從隔壁桌轉頭過來說。

  「原來如此阿......」我們這才鬆了口氣,按著額頭,不禁為剛才好長一陣的比手畫腳感到好笑,搖搖頭、聳聳肩:「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耶。」也只能這樣回答了。

  

  要取消行程嗎?晚餐過後我們問著老師。這麼晚了還要帶著一群人走上半小時多的山路到妖怪村想想都覺得有點困難。

  「當然要去阿!年輕人就是要夜遊。以前我大學時也都會來這裡夜遊勒!」沒想到老師是這麼說的:「快去,快去!我留在這裡等你們,九點準時打牌。」

  只好決定出發了。

  同伴將行程改為自由參加。但意外地,幾乎全部人都選擇夜遊而不是留在比較溫暖的活動中心裡。雖然已經是比預定中的來得晚上許多,況且已經過了接駁車接送下山的五點半,只能靠雙腳走下超過半小時遠、沿路沒有幾盞路燈的山路。

 

  同伴們一邊清點著人數,邊帶著隊伍走進除了背後遊客中心與柑仔店的燈光外,沒有路燈的山路。

  四周一片黑暗,只勉強能看見路緣模糊的水泥影子。我掏出手電筒,爾偶探照著前方柏油路面。溪頭山頂十二月仍無風,有的只是從兩側山林隱隱透出的、一點一點鑽入骨髓的絲絲寒氣。寒い!就連來自北海道的日本學生們也難以忍受,交叉著雙臂來回搓動。

  雖然不覺得溪頭山林裏面會有什麼,就算有什麼的話也只會是山神或祖靈吧!但大概是天性吧,總覺得不見光的地方會有著怪爪突然伸出,讓人不自覺警戒地多盯著草叢後的動靜──儘管什麼都看不見。

 

  「看,星星!」同伴突然驚呼。

  我藉著微弱的手電筒照清眼前柏油路,確認沒有坑洞後,也放慢腳步抬起頭。

  沒有光害、沒有閃爍的星斗原來早已經在我們的頭頂。感覺自己也很久沒有看見星空了,星座在哪裡呢?我在一整片星點中尋找著,卻找不到很久很久以前還參加著野鳥協會活動時會依著手電筒燈光,辨識的星座。

  「天文社社長呢?天文社社長人呢?」

  「我又不是天文社社長,那是她亂講的好不好!」

 

  「那我們來講個鬼故事嚇嚇人好了。」

  「真的嗎!那我來講好了。」同學突然跑到了身旁,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不用了,不用了!」看著她突然變得興奮的表情,我趕緊搖著手,邊後退邊躲開。

  「沒關係啦,我開始講了喔!」

  路程差不多都是以這種形式消磨的。

  

  在這之前我沒有來過妖怪村。

  雖然聽到名字時已經大致在腦中模擬出個大致的景象,但當實際到達此處時還是不禁讓人感到些許的失望。

  剛走出溪頭側門就可以看見一整排的日式房屋,屋頂鋪著稻草,看上去還很新的黑棕色木頭在路燈與店家燈火下閃著油亮光澤。店家屋簷底下都掛著紅色燈籠,遠遠可以到燈籠上寫著「松林町」或「妖怪村」。而最顯眼的當屬入口頂頭橫木與兩旁立柱成直角的紅色神明鳥居。賣著冰淇淋、日本玩物與擔仔麵的木屋沿著石階排列。

  「要不要冰淇淋阿,好吃的冰淇淋阿!」店家在我們經過時推銷著,舉著圓筒伸到我們面前。

  大概是旅遊淡季吧,除了我們一行人之外,村外的路上沒有其他遊客。

  日本學生們大部分仍站在原地,有點困惑地盯著角落漆成各類付喪神的郵筒、裝飾物,與會在門楣出現的、伸著長長直鼻的怒目紅色天狗。

  原本在晚餐餐桌上詢問裝飾物的日本學生則是走到了一間賣著日本玩物的商店,站在掛滿點綴亮片的妖狐面具櫃子前尋找他們的禮物。

 

  「如果說到台灣,那會想到什麼呢?就,有名的東西。」穿著時髦的他不停地問著。

  「呃……」我們看了彼此一眼,突然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腦海中好像能瞬間閃逝過許許多多確實有名的食物、水果或建築,但真要說有什麼能讓外國人一望即知將其與台灣連結的圖騰,還真的讓人難以回答。

  「不是這個!」我們只能在滿櫃子的妖狐面具前拼命搖著手,櫃子上掛滿裝飾著亮面的各式妖狐面具,角落還擺著東尼史塔克的鋼鐵人造型面具,「絕對不是這個。」

  店裡的老闆雖然聽不懂我們的談話,但大概也猜得出內容,垮著臉、下垂著厚重的脖子擺出個難看的臉色。

 

  實在不明白為何人們會想在溪頭山林足底,刻意營造出模仿日本鬼怪文化的妖怪村。

  眼前的立板,上頭印著穿著綠色服色,帶著白圓帽的郵差,沒有五官的他正掏出信封。更遠處則是裝著狗鼻子、觸鬚,被漆滿紅色油漆的消防栓。蓋著稻草頂造型的木屋賣著冰淇淋、玩具、擔仔麵與麵包;村旁,裝飾著欄杆的木棧繞過半個村落;被漆得鮮豔的、上頭好像還有一點一點油漆泡沫,站得四四方方的紅鳥居橫跨在妖怪村的側門上,一條石板路從鳥居的正底下通過。

  這些,不是我們的文化吧?

  我不敢妄議太多文化該有哪些要件或內涵,但我能肯定就算台灣曾經吸納過日本文化的一部分,紅鳥居、百鬼夜行、仿和式商店街與掛著漆著「松林町」黑字的大紅燈籠,仍非是我們曾吸納的部分,因為這關乎信仰與風土而沒有在此地久留,已經隨著日本人的離去而消逝。大家會說台南的舊地方法院、舊台南州廳、舊市議會、林百貨、出張所等等仿巴洛克式建築是日治時代所建築,是台灣文化的一部分;因為這些建築確確實實為當時人所建築,確實以這個形式生活著,是當代生活未全然被現代掩沒的遺留;即便大部分構造已經經過現代人的修復,僅在外型上盡量保持著過去的風貌。

 

  為什麼會有這樣刻意的景點製造?

  我想是我們的社會始終無法相信所謂的旅行,就僅僅只是離開原來由充滿機車噪音、吃慣的小吃攤販與早市午市市場口音所構成的汙濁油煙泡泡,以數日或數月為期將自己塞入了另一個陌生、仍能保持新鮮感的所在體驗在地人的生活。而這體驗也不全然需要到語言不通的國家;就算只是在台灣,短暫離開城市喧囂深入山林難道與原本的生活沒有著足夠的差距?難道只有按著衛星導航開車到了旅遊地圖上所標記的景點到此一遊才算是旅行,才足以在未來數年後的回想中宣示自己確實來過?

  必須要說,我們太過執著於「景點」了。沒有多少人願意相信外人漂洋過海的理由可以只是為了走走我們走慣的、兩旁有點蔽舊的街道,或只是為了在瀰漫冰冷刺骨氣息與蕨類無顧忌生長的山林裡行走。這也使得我們的文化依賴景點來賦自身旅行予意義。萬一沒有景點呢?萬一這個鄉鎮太過平凡、太過自然、沒有壯烈歷史於此發生呢?那就創造一個吧!

  就像妖怪村這樣,就我所知也不是只有這裡有過刻意的景點製造。對外國人來說,在別的國家見到自己文化的複製品會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嗎?我想未必吧。

 

  最後剩餘在妖怪村停留的時間裡,大部分人,尤其是日本學生們,比起賣著冰淇淋、擔仔麵或小玩偶的和式商店,更對街尾的全家超商感興趣。

  最後的一半時間裡,他們都待在超商裡,買著菸、飲料或對著遊樂機上貼著「請勿乘坐,謝謝。」的紙條,討論意思。

  「這裡謝謝是什麼意思呢?」他們似乎對於禁止事項還要「感謝」對方感到好奇。

  「絕對不可能是ありがとう,感覺比較像しなさい,還是お願い?」我們第一次想過這個很常出現的祈求詞彙,一個只是對於別人的配合感到感謝之意,原來對於其他語言而言可能難以理解,只好一連猜了幾個字串。

  「阿,就是拜託你們了的意思了吧!」他們說,看了幾眼走出超商大門。我們也跟在他們後頭到門口集合。

  離開的路上,我不禁回想著剛剛看見的場景,想著這真的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會以此為傲的文化,也是他們想要的答案嗎?我不知道,我沒有再回頭看過這個地方。

  

  溪頭側門關閉的晚上八點半,我們沿著公路繞回正門,喘吁吁地爬著陡斜的無燈山路。兩旁是全然漆黑的山林,頭頂則是沒有光害的滿天星點。接下來整整一小時裡,我們漫無目的地閒聊消磨路程──「妳們不覺得他很想讓人飛踢一腳嗎?」「我發現他全身是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啦!」「快,快隨便講句話!」諸如此──而他們也是,原本彼此不甚相熟的前輩後輩們並排走著後頭搭話。雖然我無法仔細聽著他們的談話內容,但一路上,不時可以在自己笑得喘不過氣後,聽見走在後頭的日本學生們的哈哈大笑。

 

  (刊於有荷文學第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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