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23,高雄市)

 

  「我們快要上滿一年了。」下課一片收拾聲中,同學說。

  「我們已經上了一年了。」我回道。哪有!她們立刻尖叫起來。

  「不是去年四月二十一開始的嗎?」我回問著,隨即想起現在才只是三月,「阿對不起,我搞錯了,現在才三月齁。」抓頭回想著自己何時混成一團的三月與四月。

  「白癡啊!」她們翻著白眼。

 

  話說回來,對於課程即將滿一年這件事,實無特別心情。既沒有當初剛報名加入時所想像的任督二脈貫通,連血管裡流著的都是日文句子,能夠趴啦趴啦地輕鬆以日文對話;也沒有當初想像的那樣,能半撐著手軸、悠哉悠哉地斜臥著閱讀文學類書。實際遇上日本人時除了簡易對話外,腦袋仍像是裝滿水泥,只能一邊緩慢又費力地攪拌。比較有成就感的,大概就是閱讀中剛好出現能夠輕易理解的句子時,會出現「阿,我居然看得懂耶!」的驚喜。

 

  當然,或許並不是覺得毫無意義,而只是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讓它成為生活重心,重要得太過理所當然吧。就算碰上偶然的假期,例如大學部的期中期末週或短暫的年假時,在隔天學校裡碰上前一日信誓旦旦宣稱自己將大睡特睡一番的同學時,通常對話也會是如此──「嗨!你不是說要睡到自然醒嗎?」「你知道嗎?我今天早上六點半就驚醒了。」「我睡比較晚,睡到七點。」

 

  一切只是很自然地發展、發生,不知不覺快過了一年。

 

  就連上課的種種,課後漫長的背誦與CD撥放的沉悶朗讀聲都十分自然。

 

  自然地讓人不能不讓人試圖找些樂趣來消解點日復一日的無趣。

 

  「你們不覺得雷聽起來很像也是螃蟹嗎?」課堂中一次百般無聊的齊聲朗誦中,我忍不住問同學說。

  「蛤?」

  「雷(かみなり),和蟹(かに)與也是(なり)阿!」我說。但她們卻只是想了一下,搞懂我在說些什麼後,扭曲著半邊嘴、露出僵硬的怪異微笑後就不再理我。

  

  日文中有著極大量的同音異字,也有不少字彙差異常常只在一個長短音與濁音間。這實在很難不讓人在隨著朗誦日文例句時,邊想像著日本人在碰上同音異字時是否也會出現諸如此類的無聊笑話。

 

  例如改正與晴天,歡呼與完成,吸收與九州,情報與城堡。

 

  比如說在國會上法務大臣對議員可能會有這樣的對話:

  「諸君,現在終於到了民法撥雲見日的時刻了。」

  「大臣,這不好笑,快點給我把事情做完啦!」

  「阿哈哈哈哈!」大臣一邊拍著手,吹了個口哨。

  

  當然,以我對日本人那份在公眾場合無孔不入的龜毛與嚴整的認識,這種場景想必不可能發生。雖然不知道他們可曾在森嚴肅穆、西裝筆挺的場合裡,腦海裡模演著小孩子式的幽默感,在肚子裡偷笑。

 

  又例如在辦公室裡,檢察官A在千辛萬苦找到線索後對B說著「雖然入手了情報(じょうほう)但卻沒派上用場呢。」而B卻倒吸了口氣,說著「居然入手了城堡(じょうほう)阿,老兄真是超級有錢人!」之類會錯意的話。

 

  又或者在別人錯念長短音或促音後想像著這樣子很可能會在買東西時讓店員從一盒章魚燒的點餐,誤會成「請惡搞一下章魚燒吧!」之類的發言,而皺著眉頭邊想說這個老外在說些什麼鬼東西啊地一邊遞過來一瓶山葵醬;或讓人從涼爽聽成厚顏無恥、成熟聽成男人婆之類的,而誤以為正在臭罵他。

 

  大概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人在痛苦萬分的日文文法與單字背誦泥沼掙扎時,找到一丁點的樂趣吧?

 

  記得以前在學習日文前總會聽到人們說著:「會中文的人學習日文很簡單啦!」之類的發言。等到自己親自花苦心學習後,才發現這是兩個全然相異的語言。相異幅度之大就類似南瓜與地瓜雖然都有瓜,但前者是葫蘆屬,後者則與茄子是親戚。

 

   事實上,除了大量和中文發音相似的漢語詞彙與漢字外,日文還真的找不太到與中文有任何一點血緣的跡象,無論是詞彙、發音方式與掩藏在文法、格位變化後的思考模式。

 

  據先前稍微查閱過的資料,語言學家說語言大致分兩種:「主述受(SVO)」與「主受述(SOV)」,兩者在世界上的各占了55%與45%勢力。中文、英文屬於前者,而日文、德文、法文則屬於後者。

 

  雖然仍存在些許爭議,但不論是主張日語屬於阿爾泰語系論點或日本琉球朝鮮語係屬獨立語系的論點,都直指日語在發音方式、語彙、格位特徵上屬於北方語言。這樣一來,在語言血緣上,日語雖然往後在數百年後大量借用中文字形塑成自己的文字,血緣上卻更親近於東北亞與中亞遊牧民族們的語言,例如通古斯語或蒙古語。

 

  例如,日文的用言,即他們形容「會動的詞彙」就有著不同變化形態,共未然、連用、終止、連體、假設、命令六形。動詞或形容詞會因為語意的不同自己改變結構,而不是依賴介係詞或其他詞彙補充,這顯然就與中文有著極大的不同。

 

  語言對我這類平常腦袋中總是五顏六色、奇形怪狀,僅僅只有在需要時才會「忽然想起來」到底該用哪個詞彙的人來說,語言比較像是人們將腦海中的抽象景象,用比喻的方式盡可能地具體描述。如果用具體的例子來說吧,例如當自己走在路上看見了一頭因為主人命令而把自己乖乖塞進機車腳踏墊上的黃金獵犬時,未來不論何時要回想這一刻時,腦袋中永遠只會出現著這條獵犬流著口水、對我的百般調戲顯得無奈又莫名其妙的傻呼呼模樣,與他背後有點陰暗、快要下雨似的午後陽光、黑白二色老舊機車上頭有點泛白的塑膠裂痕與午間自機關走出的行人,正巧從機車後走過的景象。無論何時,每當我試圖像別人說著那條可憐的大狗時,腦中出現的永遠會是這幅畫面。

 

  如果要用中文告訴別人的話我可能就必須想像著自己的胸口處正伸出一條圓弧的箭頭拉向黃金獵犬,箭頭就選黃金色好了,然後在空間裡的每一個主角身上安上詞彙後,再對別人說:「我看見了一條可愛的黃金獵犬。」中文的語順會先是「我」,再來是動詞「看見」與表示經驗的「了」,數量的「一條」,最後才是形容受格的「可愛」與受格「黃金獵犬」。這時候就可以發現,中文在句子中完全沒有格位分界,依賴著詞彙的順序與位置來決定每個詞彙代表的意思。

 

  而如果要把這個畫面形容給日本人聽的話就大費周章得多。用中文理解起來,這句話大概會長成這樣吧──「我(主格助詞)一條黃金獵犬(受格助詞)看見了。」這條箭頭可能就必須多繞上一大圈,先將箭頭戳到可憐的狗狗身上再拉回自己的眼睛,而且還必須同時想像著整「看」的動作與「黃金獵犬」間究竟是何種關係來決定助詞。而這些用來分隔格位的助詞常常就是讓使用中文這類不分格位的語言的使用者頗感不易翻譯、頭痛萬分的部分;但偏偏有些語感卻又總藏在這些看似單純的小地方。實際使用上,不同的格助詞常常讓聽者的想像變得全然不同,或甚至讓人覺得全然不知所云。

 

  語言真是非常夢幻的發明啊!如果真的要我來選個對於人類文明最重要的發明的話,語言和數字恐怕會排在蒸汽機或電池前頭吧。以前人類到底是如何決定每個事物專屬於他們的音節?像決定說明高地時發音「丘」,看到水從天上來又稱「雨」?而又是如何將這些發音逐漸連貫形成語言?每個地域到底是如何各自發展出繁如星斗的語言呢?我想破了頭卻難以想像。不過更讓人覺得奇妙的是,為何到頭來所有語言各自發展出了不同語系,卻又擺脫不了格位的幽靈。

 

  「我覺得日文中的給予或承受補助用法覺得蠻好理解的耶!」在以前課程剛開始的時候,同學常常會對這類詞彙分不清主、客對象時,我總會在心裡嘀咕,他們的樣子明明差那麼多。

 

  「你們不覺得もらう長得很像紫色的茄子嗎?」有次我問著隔壁的同學,一邊捧著雙手,想像自己正捧著一條茄子,領受阿,我說,非常好理解。

 

  蛤?但同學們卻只是一臉困惑地看著自己,接著用著這傢伙大概又發病了的眼神互看了一眼。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日特五班 高雄市
    全站熱搜

    林反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