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6/1,高雄市)

 

  日文班結訓三週有餘,自己每天卻仍準時驚醒。爬起來看看手機,無燈的螢光幕亮著刺眼的「06:00」。夏天這時外頭已全天光。開始聽見了樓上父母睡不著,在廁所與棉被間走走停停。隔著天花板,腳步聲在木頭地板上趴達趴達響。

 

  算了先起來了,要是躺回去就不用準備早餐。搖搖擺擺走向廚房,一隻眼睛清醒,另一隻眼皮卻還在陷眠。

 

  每天五六小時的日文學習結束。但結業的當下既沒有偉大,沒有滿足,也沒出現想像中,恭喜達成成就的「噹噹噹」金徽章跳出頭頂。一切太過自然,平淡地結束。只依稀記得那天八點在教室拍的團體紀念照真實存在,剩下的回想起來都有點泛黃,套在玻璃片後被裝進太精美的框。

 

  走進廚房,就像過去一年來一樣地用量杯倒了半杯水,裝三個饅頭進電鍋,按下金屬鈕。在裡頭的彈簧噹地一聲後,把水壺放上瓦斯爐。天花板的腳步聲已經平息。從起床起就好像聽見竊竊私語,回過頭卻沒看見任何東西。我拆下磨豆機的底盒,昨天的酸味微微殘留。

 

  偉大或平庸,瘋狂或清醒。

 

  那些耳語我多麼早餐煮好咖啡時會從烤箱跳出。這過於單純,是你太過神經質,耳背又說。噓,噤聲。但他們繼續私語,嗓音忽遠忽近──時間過得很快,痛苦很快會過去,水到渠成:一下子就會畢業,一下子就過了半生。不,不,時間從不流動,我始終堅持──時間不過是人們對死亡的幻想。

 

  早餐,咖啡,晚餐;早餐,咖啡,晚餐;早餐,咖啡,晚餐。

 

  看,時間從沒動過,除非最後一張底牌偷換成鬼牌。他們吱吱喳喳的私語轉甜:成為了結金蘋果的北極星,自然吸引三大洋的髮尖蔓過高塔;只要多加上一把甜羅勒,每天就能定時拾滿微小卻確實的幸福。

 

  我放棄尋找它們的身影,反正這麼多年來我也放棄尋找它們的來由。

 

  「但我不是摩西,也不是其子嗣,」我說──我只能咬著蘆葦稈,想像咬住的是7-11買來的十元白麵包,後來漲到了十五。餡包的是草莓醬與花生醬,可以向櫃檯討兩張一點紅利貼紙,換隻粉紅色的短耳無口貓。

 

  沒錯吧──我們都只是啣著蘆葦根,將稈的另一頭伸出水面,抬著下巴、保持著怪異的笑臉呼吸;就只是剛好夠呼吸的程度,緩慢撥水前行。至於吸到的是泥土還是細葉,只要還能流動都很好。如果蘆稈塞住了,記得翻翻勵志書,一本三百五。有時下巴肌肉僵硬,但即便蘆葦稈與嘴縫的兩側滲水、咕嚕咕嚕灌進胃,仍不該想著要閉氣、放鬆肌肉,浮出。因為我們都明白那是會被割下兩只耳朵的禁忌,或是深信那必是糖果屋巫婆的陷阱。

 

  或者說,更相信科學家就要發明水底能運作的手機。

 

  我指了指電視,橫題寫著不能在月圓變身的狼與月神之死。這就是他們希望我等相信的──

 

  要相信我們是魚。不論富裕的,不富裕的。過得去的穿得起潛水裝,更有錢的配穿得起蛙鞋;不富裕的只能繫緊兩條麻繩,走得太慢自然會有人再替他們加上兩副腳鐐,

 

  教育。要好好教育,教他們走得快點。

 

  我們是人類,理性,文明,從不放棄任何人。

 

  人有時會聽見窸窸窣窣的耳語,是從水面上傳來。切記不可窺視。偷窺是不道德的,尤其是偷窺別人的底褲;萬一偷窺到的是森林女神,那更糟糕。畢竟,女神總是跟鴿蘭有點交情。若是途中,泳褲開始破洞,要快回想起兩天前勵志書的最後──

 

  「想想水底還有更悲慘的人,我們很美好。」

 

  我不自覺摸上紙本,即便四角已泛黃,但頁緣起碼不像後來買到的新紙本那樣明顯看得出粗糙的裁紙痕跡,意外地仍保持著光滑。「Amen。」我說,我信──

 

  因為要有信,要信生命是數字。對付異教徒要以鐵籠與拒馬圍城,有讚美坦克與踢正步之必要;手握三十枚銀幣的叛徒要在凌晨送上白飯與香煎小魚花生、麻醉劑與兩顆子彈(他嚇得皮皮挫,擅自入行的教誨師說)。這樣剩下來的就只會有幸福。

 

  「砰砰!」雙手比著手槍的法務部長說:砰砰!然後他就死掉了。

 

  月亮倒栽蔥掉了下來,萬歲!我們搶回了散落的二十九,用來支付把傻笑的人拉進醫院的費用。我也學著電視裡的那些人,併攏指尖,舉起單臂──

 

  萬歲!

 

  「鯨與海豚也是由陸入水。」耳背又說。

  「那也是跳入大海而不是栽入冥河。」我回答。

 

  15cc相當一克,我默想著。壺煮開後我開始將沸水倒進黃銅壺,慢慢在裝好豆粉的漏斗上畫過一個又一個橢圓。每當這時候都會浮現之前在成大附近咖啡店像老闆討教的畫面。穿著卡其色賞鳥服、老是將眼鏡掛在額頭上的老闆急切地稀哩呼嚕地對我念著自己無數次試驗後累積來的咖啡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唉不跟你說了。」他說,突然插著手跑出店門抽起菸來。

 

  雖然醫生不僅一次告誡自己少碰咖啡,但自己始終難改掉這個生活習慣。

  「醫生不是叫你不要喝太多嗎?」

  「反正都一樣無藥可醫,起碼這樣讓人開心點。」

 

  我看著沒開燈的和室,外頭陽光已經變得刺眼,從半開的窗縫穿越廚房--多麼想逃出這裡,因為水底始終只有水鬼、錦鯉與河童,而沒有孰悉的藍天與飛鳥。這種時候,會想起能對譯五種語言卻被質問何不報名國考的學長,與萎縮了半邊腿常常往來兩國千八百公里,學校公務員聽起他的名字只會忍不住翻白眼的教授。

 

  昨天,自己最後還是填了暑期研修補助申請表送件,卻沒能忍住行句間的譏諷。你們似乎永遠不懂得作正經事,拿著算盤與記帳冊的判官說。他們坐在開著四面落地窗的雪屋裡,坐成一格一格。要按照我們的規矩來,判官低著頭盯著IE6,說。帽子翹起兩邊高高的沿。

 

  夜裡,Line叮咚叮咚響著通知。以往上課臨時變動總藉由群組傳遞,雖然已經結業,但卻仍習慣性地拿起手機。

  訊息是同學傳的,「補助已經拿到,」

  「但老師說學校會不會發給我們還不確定。」

  這讓人忍不住笑出聲。哎呀算了算了,就算自費也得成行不是嗎?

  

  於是,就連我們也不可避免地開始排成一隊、捧著二十四枚銀幣站在市場,銀幣沾滿底泥與水草,每枚一百二十元銅板拋售。讓提著高帽與拐杖的路人,一枚一枚挑揀。他們拿走了九枚,又拿走了三枚,「剩下的是規費。」紳士們說,付了張千鈔票。

 

  曾幾何時,日昇與日落再無區別。因為阿,辦公室裡不會有永夜,永夜只會在門外。

 

  但我從來就厭憎日落。日落只會將陰影從眼窩開始灌入,直到脖子僵硬,直到最後一塊晶矽也短路。無法適應永夜的我們真的是人類嗎?有時很懷疑,或許我們只是不合時宜地錯裝進了人皮。

 

  吞下口咖啡後,另隻眼睛變得清醒許多。最近又開始不停回想起死去的人與死去的事。這麼說也不正確,它們其實一直都在那裏,只不過自己一向避免去驚擾。先前與老同學見面時聊起高中時候的同學與往事,意外地發現對方都忘得乾淨。也十年了阿,他說。想起更早前與另一位高中同學聊的──

  「你還記得你以前為了買一杯黑醋栗茶跟店員盧了十分鐘嗎?」

  「哪有這種事!」他果斷說。

  有種奇妙的錯覺,好像我的人生存在於另一條世界線。到頭來只剩自己仍然能清楚回想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瑣事。

 

  自己生來似乎也只有這項長處,腦袋能不停重複過去的畫面。包括他的事──成為水神的你曾說,人不是太陽、月亮與星光,死而復生,生而復滅;世界太過荒謬,卻無法向人暄說,你說,頭也不回踏上了伸出窗戶的雲階。水神何以渴望天空,我始終難以明白。或許因為這是最簡單的救贖。但十七歲時我早已清楚,迷宮終點在次元夾縫,不會躲在保險公司木門後的守門人手上,或是性與結核後的虛脫中。所以現在我選擇留下,即便你們老是先行離席。

 

  「你身體這樣以後怎麼辦呢?」有時同班的同學會說,擔憂地眼神好意單純。

  --那就聽歌吧,至少會記得死去的人。

 

  敬一杯吧!我想像著自己手上的白瓷咖啡杯是玻璃高腳杯,相信不會世界不會有多少人會荒唐地單手高舉著咖啡杯──敬一杯吧,雖然席上剩我一人。我等總因人類受苦,人海、密閉車廂、嘈雜典禮、理所當然卻又說不出所以然的招呼、握手與稱謂;卻又每每對他們的行為迷戀不已,幽默、冒險、扶助、犧牲。雖然酒瓶早已滲水,這仍值得敬上一杯,為人類敬一杯,也順道為荒謬且虛無的世界舉杯。

 

  敬酒時要盡情挖苦,因為浮出水面可能再也沒有機會。

 

  話說回來,往後如果有時光機,也許該記得坐回去提醒五十年前的自己──水底不會漏電的充電器與Wi-Fi,要先發明。

 

  起碼低著頭時,水底與水面不會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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