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作夢。不過並不懷疑自己正在作夢。

  事實上,很少人能夠懷疑夢境的真實性。我們會在夢境中醒來,然後毫不感到困惑地接受這一現實──哪怕家裡的貓突然開始交談,或是惡龍化為現實,這都毫不影響我們輕易地忽視數小時前,自己仍躺在舒服的被窩裡的事實。總之,我正在作夢,發現自己走到了大懸崖前。對於為何會站立在大懸崖前這件事上,不僅沒有思考是不是該回憶其理由,也毫不質疑自己該不該站在大懸崖前的事實。

  此時我正面向大懸崖,大懸崖前有兩道繩索,繫著懸崖的這頭飄飄蕩蕩地延伸至遠方的盡頭。而懸崖周圍光禿禿地不見丁點草木的蹤影。至於為什麼要面向大懸崖,是不是該轉個身子瞧瞧後頭有些什麼,卻發現自己沒有過轉上一圈半圈的念頭。

  崖谷相當寬廣而且深邃,如果是像我這樣一位連平時走上淺淺溪谷的吊橋,都要感到渾身發麻的人;如果站在這麼一個懸崖前向底頭偷偷瞧上一眼,肯定是連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噢,走吧走吧,離開吧離開吧。」我對自己說。但卻發現四肢無法聽從使喚,反而更靠近了懸崖邊。既然到了懸崖邊,該不該偷偷地向下瞧一眼呢?一面清楚地明白這一眼將讓自己發麻地連嘴唇都感到僵硬,卻不免好奇這裡的懸崖有著如何奇特的地方。

  突然聽見了一聲又一聲轟隆隆地聲響,類似大石鼓或大石磨滾在崎嶇不平岩石地上,將石子輾得粉碎的聲響。聲響似從背後傳來,而且一路向著自己的方向前進。這時是不是該向旁邊讓讓,如果被能發出這麼一龐大聲響的物體輾過自己的身體,肯定連試圖抓住點喊叫的機會都辦不到;但當試著將身子移動時,卻發現自己連向旁移動半點的意願也沒有,腦中只留有一片空白。為什麼要往旁閃躲呢?這實在難以讓人明白。然而隨著聲響漸漸清晰,也該清楚物體滾動得越來越靠近自己。

  那麼到了這種時刻,自己是還有其他種選擇──爬上繩索或被輾得粉身碎骨,這不論哪一個方向都是艱困的抉擇。即便爬上繩索,以自己的體力又能支持上多久呢?當自己力竭摔下懸崖,可是同樣的粉身碎骨。這樣相較起來,被大物碾得粉碎似乎是較不痛苦的選擇,至少不必經驗墜落的恐懼。相較於親眼目睹自己生命的衰亡,毫無知覺得死去就顯得輕鬆許多。
  但此時卻發現自己的雙手開始不受控制地握上繩索,這似乎與原先的計畫並不相同。不過既然身體已經決定爬上繩索,順應著既成的事實下,自己只要再找出個合理的理由合理化行為即可,至少,比起思考該如何站在原地迎接死亡來得容易許多。

  全身攀上繩索,不意外地,自己乾巴巴的臂腕並不足夠讓自己輕鬆地掛在繩索上頭。不過自己仍努力地將前臂往前抬上一點,靠著這個方式將身子稍稍遠離了懸崖。雖然光想像懸崖底下不可知的深谷景像,已足以讓自己感到無止盡的恐懼,要不是正可笑地掛在繩索上頭動彈不得,恐怕都要恐懼得嘔吐出酸水。巨響終於來到身後,估計將要落到了自己原先站立的位置。好了,至少只要能夠支持上一陣子,直到大石鼓越過這道懸崖落下山谷,再重新爬回原處可就能逃過死亡。我趕緊閉上雙眼,好避免自己因好奇而偷偷瞄上谷底的景象,將讓肌肉發麻而力竭。

  但期待中石鼓落下懸崖發出的巨響卻未出現。大起了膽子悄悄向頭頂上一望,卻發現石鼓竟停留在雙臂所勾住的繩索正後頭,一動也不動。他為何停了下來?但由於石鼓阻擋了自己的退路,只能別無選擇地奮力將掛在繩索上的身子往前移動了點。然而石鼓卻隨著自己向前移動的動作隨同移動,身體向前移動幾吋,石鼓也緩緩地前進幾吋;越是移動,越是感到自己身體體力快速消逝,連牢牢地握住繩索都感到費力。該回頭回到懸崖原處嗎?但卻有個大石鼓阻擋了去路。該繼續向前沿著繩索攀爬到盡頭嗎?但只感到連支持在原處都是如此艱難。那麼還有一個選擇--

  「該放手嗎?」

  問題看似沒有選擇餘地。既然終究力竭跌落,為什麼不乾脆放手讓自己提早摔得粉碎呢?比起不上不下地撐在繩索上頭苦受折磨,直接了當的死亡不是更加適當嗎?「跌下去吧,跌下去吧。」我聽見自己內心充滿了對死亡的無限好奇,卻同時發覺自己的雙手反而更加使勁的握牢繩索。跌下深谷就能夠體驗死亡嗎?但卻清楚地知悉若是體驗了死亡,恐怕也沒機會回憶死亡經驗,那麼這經驗還可以說是有意義的作為嗎?阿!死與生之間徘徊迷惘如此令人忘懷死亡。

  「滾開,滾開。」四周的山谷突然如雷鳴般的暴喝著,滾開。巨響大得在體內激起了共鳴,共鳴分作不同的團塊在體內來回碰撞。只覺得眼前一黑,我尚未完全清楚自己是不是因為暴喝聲嚇得鬆開雙手,就已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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