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北海道美瑛町)

 

  就租腳踏車留在美瑛到處閒晃吧,我提議,不想去富良野了。

 

  離開美瑛車站尋找中餐落角處時,自己已忍不住被這裡的景象所吸引──棋盤型、寬敞筆直的街道,兩旁,自行車遊客騎在與車道差不多寬闊的步道上,發出偶爾興奮的叫喊慢慢經過。

  這裡的人口大概也不多吧?疏疏落落的尖屋頂散落在街道劃出的方格角落,綠野與叫不出名字的細葉行道樹填滿了剩餘的空隙。當我們到了町的邊界,大量車流轟隆隆地經國道穿過町與丘陵之間的腳下;但在我們身後,町的街道卻沒有行人,只偶有居民開著車子、腳踏車差不多的速度,沒有聲音的消失在轉角後。

 

  一定要騎車,或者就徒步穿過整個町區,我一直是這麼想的。能到這種台灣完全沒機會見到的鄉野,還有什麼比騎車自由的亂晃一通更吸引人的?其他人想著剛才旭川到美瑛間恐怖的擁擠通車經歷,也就都同意了。

 

  我們向店裡租了五輛自行車與一輛電動車,原定就租個四個小時,剛好足夠時間在五點半前回到車站。當我們這樣填著資料時,租車店歐吉桑卻說著「阿,不需要租那麼久阿!」問著我們要繞到哪裡去,預計哪時候要回到車站後,塗掉了原本的註記,在後面加上個小小的開始時間:「你們回來時再計費就好,差不多三點多就會回來啦!」

 

  離開店門前我們與歐吉桑隨口閒聊了幾句。歐吉桑一聽我們來自台灣,嘩的一聲,追問著我們有沒有規劃行程,又將我們招回桌前,一邊抽出了擺在桌上的旅遊簡介,對著我們指著上頭的簡單地圖,掏出紅筆就開始畫出建議路線。我們盯著小小的紅線一路前行,邊聽著歐吉桑連說帶比著諸如「要在比較大的平交道通過」與「在這裡看到大樹後右轉」或「這邊,這邊會看到三株大樹,是旅遊景點喔!」之類的路標講解,直到紅線繞過半個美瑛簡圖,回到車站原點。

 

  「兩小時,這樣一趟差不多是兩小時車程。」歐吉桑說:「外面的車自己牽就可以了!」與同夥站在店門一邊幫我們檢查著車子的零件後,一直笑著揮手直到我們離開。

 

  總之,自己終於達成初來時候的目標,騎著三段變速的休閒車,騎過沒有人的美瑛町街。安靜得讓人能聽見輕輕撥弄的車鈴,在街道遠端的回音。

 

  我們沿著街道,沿途不停地不自覺騎到了右線,只好不好意思地停在路邊讓町民們的車子繞到我們前頭。直到終於找到了歐吉桑說的,平交道旁大樹右轉後的山坡路。

 

  剛騎上坡路時,自然是為了避免讓人產生年輕人但體力真差的印象,努力踩著踏板;但腳踏車只是令人失望地在每一次的踏板旋回原點後,兩公尺不到的前進。甚至可以說,這完全比步行步伐還要小了,更別提其中耗費的力氣。

 

  一行人就這樣勉強騎了兩百公尺有餘,直到大腿開始又酸又麻,連前進一步的距離都無比費力,只好下來推著腳踏車爬著起碼有四十度以上的斜坡。每推沒十公尺,大家就忍不住舉起手機,對著眼前的、山路後的大片大片丘陵與黃黃綠綠的田園捕捉著鏡頭。

 

  我們一邊推著腳踏車,感嘆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久沒有劇烈運動了,已經連上坡路都騎不動。路的另一邊,不時有著小客車對向慢慢經過。乘客多是老夫妻,比較多是歐吉桑開著車載著歐巴桑,或者應該說都有,也有不少小客車反過來由歐巴桑俐落地在彎曲坡路上旋轉著方向盤,旁邊載著看起來有些疲倦的老伴。

 

  嗨!其中一對帶著眼鏡的老夫婦在經過我們身前、看見我們推著腳踏車爬上山丘的狼狽,張大著嘴,一同開心的在車窗後對著我們用力揮手。車子咻的一下溜下山坡。她在對我們揮手耶!我們大笑著,嗨!也大笑著揮手。然後繼續喘吁吁地將腳踏車推上斜坡。

 

  當然,就算是已經過了薰衣草的季節,這裡還是不時看得見由開著大老遠的小客車,甚至有些是寫著本州地名的車牌,停在路旁。車裡的人會下來伸伸腰,用著輕鬆的語氣快速閒聊,在丘陵上晃來晃去。更多的是遊覽車,半層樓高的遊覽車擠過狹窄公路,搖搖晃晃行駛過我們身旁。從車下往座位位置看過去,滿車皺著眉頭、看上去因為長時間坐車脾氣不太好的遊客,正撐著下巴靠在玻璃上。

 

  也不知道到底下來推了幾次腳踏車,只記得這裡的每一道斜坡都像在懲罰著罪人推巨石上坡,連續、陡斜又漫長。當然這樣子也有好處,爬坡累了就能停下來拍照。拍著丘陵與從中穿過的公路,小小黃色的花灑滿公路旁的綠野,在藍天與大塊白雲底下閃爍;有時拍了新的畫面卻覺得遠遠不足,找到了另一個角度又會找到不一樣的構圖,只覺得每一個這裡的丘陵每一個角度都是全然不同的驚艷。

  我們一直爬著、停下拍照與越過又幾個不算太高的丘頂,直到其中一個丘陵的頂端──我不記得自己呆住多久,也許長達幾分鐘──綠色的原野起伏著,從腳底我們所在的丘頂滑落,鋪上眼前的是一整片、連續起伏的山丘;綠野不僅僅是蜷縮成小小數個丘陵,大片大片從四周伸展到了在最高處都看不見盡頭的遠方。向遠方看去,丘陵群互相交疊、各以不同的俯姿低伏,有種錯覺,好像我們正站在綠之大地的中央。

 

  底下,小指頭大小的翻土機在遠處丘陵的腳下無事停靠;一塊塊方格形,還沒灑種的黃色裸土與綠野拼布般的交錯。而頭頂的則是沒有雜質的藍天,一整塊漂浮在藍海之中的雲朵,另一大片與底下的綠野一同起伏、沒有邊界的白色大陸,讓陰影在綠野上畫過。

 

  我從來沒見過類似如此廣大的丘陵景象,這完全不是多高山的台灣所能出現的景象。我努力地想將一切拍入,想告訴家鄉的家人們我所見到的丘陵,沒有盡頭的原野,一秒也好,半秒也好。但卻只在每一次地取景後陷入更沉重挫敗,總覺得相片所能顯現的視野,完全不到自己現在百分之一的興奮。我檢查著在腦海裡逐一突然冒出的、那些老套又誇張得好像能夠形容這片景象的詞彙,綿亙、一望無際,但卻覺得遠遠不夠,遠遠不足以將此刻整片原野寫下。

 

  震撼,只能這麼說了。突然能理解以前讀著詞彙中自然浮現的、兩雙大手拍在胸口上的呼吸壓迫感,當下看著這片沒有盡頭的綠野,確實有腦袋因「震撼」碎成一地積木的感覺。

 

  我們騎得極慢,慢慢的繞著丘陵與順著丘陵滑下一望無際的原野,只想慢慢的將整片景象在腦海裡每一個角度地寫入,深刻到自己十年、二十年後也不能遺忘,甚至是五十年後還能記得當初夢想著這裡能作為自己的終老鄉。

 

  路上,那些充滿中國觀光客與大號遊覽車的景點我們都略過不看了,只象徵性地拍個照就走,反而花了更多時間在丘陵的高處呼喊。只能替那些在高高座椅上打瞌睡的觀光客們感到不值了──因為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一切、全部能夠讓人忘了呼吸的一切,他們是永遠無法體會到了。

 

  這樣騎騎停停不知多久,看看手錶,不知不覺已經過了租車店歐吉桑說的二小時路程,到了下午三點半。反正還有兩個小時才到與其他人的集合時間阿,我們想著;一直到看見了靠近起點,上坡頂那間蓋成小木屋的雜貨店,雜貨店旁的樹林與走廊的座椅,只想趕快到蔭子底,好好的坐下來將買來的瓶裝綠茶一口氣灌下。

 

  我不記得當時何時開始飄雨的,大概是在廁所之後吧?只知道知道我們剛拎著背包,說著先躲一下雨的對話,剛踏進小木屋走廊,雨勢就突然轉劇。

 

  我也記不得是烏雲何時開始出現在身後的了,或許是在丘陵中閒晃時已經偷偷跟上。走廊裡,看著落在欄杆上,嘩啦噴濺進走廊裡的大雨,只依稀記得昨日的新聞台,主播對於十勝地區的豪雨播報──當時斜靠在棉被團上,看著畫面中行人將背包、公事包遮在頭上也阻止不了大雨將整個街道上的人們浸入水箱、渾身溼透,只想著「哇嗚!原來這裡的夏季也有午後雷陣雨!」而沒對於雨很可能成為明日行程的阻礙出現戒懼。直到這種時候,被困在半途丘陵正中的小雜貨木屋陽台裡時,才想起自己所來的地方,正是十勝。而自己的背包裡,除了一把雨傘外沒有雨衣。

 

  該怎麼辦呢?剩下不到十分即能完成的路程,卻在這種時候剛巧碰上。看著兩個小時後的車站集合時間,想著就等一下雨吧,我說,起碼別在暴雨時貿然衝進雨中;但心裡其實擔心背包裡,筆記本與火車用讀物會被雨淋濕。

 

  來得及,來得及,我們也只能每隔幾分鐘就互相安慰,反覆不期待回應的自言自語,卻更像窮途末路後腦海一片空白的告別:等雨停吧,不然等雨小就走。

 

  但暴雨卻只是從第一秒鐘開始逐步加壓,原本還追在我們後頭的烏雲降臨,將密密麻麻的雨條牢牢釘入,強行佔領所能見的每一寸柏油與泥土;到最後,連囚徒僅有的視線都被遮掩,只能從半透光的柵欄後隱隱約約猜出附近幾間商店的模糊輪廓。

 

  原本在丘陵間閒逛時會見到的大片、有著大塊白雲的午後藍天,逐漸從被囚禁太久的腦海中開始剝離。囚徒只會關心著牢籠的腐朽快過指針的旋轉。我幾乎每隔三分鐘就舉起手錶,但時間只是令人洩氣地在不朽的雨柱後衰老;甚至到了四十分鐘後,雨也絲毫看不出衰竭跡象,有種錯覺,好像連附近幾個湖泊都引來傾倒。

 

  怎麼辦呢?這樣下去遲早不免面臨必須冒雨騎車的窘境。衣服弄濕到還是其次,心裡擔心的還是背包裡的紙本並不能如衣服般、在車站與車廂裡自然晾乾。剛好想到了以前國中上學時,坐在機車後座,包著塑膠袋的兩腳,連忙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向小雜貨店裡的歐巴桑們詢問。

 

  店裡的歐巴桑們問著我們從哪裡來啦、一邊說著阿呀很厲害啊之類的話,大方地把最大號的透明塑膠袋都塞到了我們手上。但我們還是不好意思地在向歐巴桑討了幾個小號的塑膠袋後象徵性的付了百元,再將隨身背包全塞進大塑膠袋、緊緊打上死結後,套上新發現的、店裡原來有賣的輕便雨衣。

 

  不得不說日本的輕便雨衣太過精細,如一般雨衣般漂亮的在胸前開出一排鈕扣,手肘與衣襬剪裁得如外套,衣身塑膠質感穿起來更是十分舒適;但這種過於完美的服務精神,在單純防水方面,反倒不如台灣賣的十元一件那種一體式、穿起來像窒息在垃圾袋中的輕便雨衣來得方便,腹部鈕扣常常會在轉身或抬起手臂時不小心鬆脫。

 

  不知是這段整整一小時的祈禱終於奏效,還是即便在這樣的山區裡午後雷陣雨也不易持久,雨勢終於稍稍見緩。我們趕緊抓起包得一大袋的行李衝回雨中。包著塑膠袋的鞋底在踩上踏板與水泥地時不時發出沙沙摩擦聲。

 

  路上,裝著背包的大塑膠袋氣球,在腳踏車前籃不安騷動、發著「噗嚕!咕嚕!」之類的古怪擠壓聲,搖晃著龍頭扭來扭去;害我在回程上不停緊張地握著剎車慢慢滑下坡道,生怕隨時會因為打滑,向路旁半個人身落差的泥濘田土摔落。

 

  這大概也是自己第一次全身裹在塑膠包裝裡吧?騎著腳踏車頂著忽大忽小的雨,手有點顫抖的在一點一點的剎車收放間,溜下百餘公尺的山坡彎路。當下,只覺得沾著雨水的輪胎在太過平整的路面漂浮,路面正在燒杯裡果凍般的晃動。

 

  當我們到了沒有紅綠燈的鄉間小路路口,試圖越過塞滿大卡車與上班族下班車潮的公路時,不習慣左向行駛與日本交通規則的我們,在雨中閃著大燈的卡車車陣前惶恐地用力踏板,成為聚光燈後的魁儡影緊貼著前線無法更快了的龜速通過。

 

  回到車站,我們狼狽的拎著雨傘、一手拎著剛脫下塑膠袋的背包,穿過門口的避雨遊客團。還沒踏進候車室、那面開著一縫窗的室內結界,已經聞到水氣在躲雨群客體溫與鼻息下膨脹、撐破,從裡撲出刺鼻、又濕熱的黏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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