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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5,高雄市)

  「じゃね,ByeBye。」我在斑馬線前向護送的五位日本學生揮揮手,看著其他兩名同伴走在隊伍前,領著他們準備越過大樓大門前的斑馬線。對街,大樓的寬闊的金色門框在夜裡、騎樓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半,我等不及順路回頭瞻仰一下全市最高層樓,轉過身鑽過原本來程時快步越過的人群縫隙,小跑步跑回捷運站入口。捷運站背後,大路上仍排成一列的車隊;四周大樓騎樓與大樓外牆上排成百貨公司標記外型的霓虹燈仍閃著紅色、藍色的炫目光暈,完全不像即將打烊。

  我對於這個地段始終陌生。

  即便在這個城市裡長大,還是罕有涉足這些商業地段的經驗。

  對於這些地方是如此,對於稍早跟隨日本學生前往商業地段附近的夜市,也是如此。

  夜市很難讓人喜歡。即便這算是台灣一大文化特色,甚至還是某些官方機構大力推薦的觀光景點,但還是很難讓人以市民的身分真心以此為傲。畢竟這就只是市民生活的一小部分;以現代來說,夜市飲食也太過不環保、缺乏食品安全;近年也逐漸因觀光客而變質。拿來與古蹟,例如英國領事館等或其他更值得宣傳的文化比起來,實在不太適合把它當作文化的核心宣傳。

  但似乎往年都會帶著日本學生們逛夜市,也只好跟去了。

  前往夜市的途中,我的心情已開始消沉。尤其當轉過路口,看到遠遠一大群人將鐵棚子底下擠得水泄不通後,心情就只有更惡劣了。

  希望他們看見這種景象後會放棄進到夜市裡的念頭,我忍不住想像;但他們反倒興趣盎然打量著裏頭的攤販,與附近幾個被從夜市裡滿溢出來的人潮堵塞住的路口。

  我們敲定一小時後集合時間後,一群人二十來人越過馬路擠進夜市。

  快結束吧,快結束吧!才剛踏進夜市我已開始祈禱。雖然距離集合時間還久,但我卻不停舉起自己的手錶反覆確認。除了中學上課時外,第一次衷心覺得某一個小時如此漫長。

  「林桑,」走在後頭的幾人突然開口。

  我始終不習慣被以敬語稱呼,雖然自己並不介意以敬稱稱呼別人,但每當輪到自己被這樣稱呼時卻都讓人不禁打個寒顫。

  這大概就是文化差異吧。即便已經接觸過一段時間的日文或已經在日本短暫借住過,我還是比較習慣「哈摟」、「欸」或乾脆直接叫名字的聊天起頭;稱呼他們時也總要思索一下,才會記得使用這種帶著恭敬的彆扭稱謂。有時真想告訴他們都來到了這個老是隨隨便便的國家,與身在這種任性文化中還能突顯大辣辣作風的城市裡,就不用這麼小心了。

  「有沒有果汁呢?」他們湊到我的肩後問道。而當時我還按著被噪音輪番圍攻的耳朵、望著夜市裡的恐怖人海,與太快帶著其他日本學生消失在人群後的同伴背影傷神,一直到他們又問了一次才意會到他們正對自己說話這件事;這才一邊用手戳著痠痛的眼窩、捏著鼻翼趕緊讓自己清醒,同時伸長脖子,在重重疊疊成一片毫無規則的招牌、布條底下探頭探腦。直到看到縫隙後隱隱約約有幾個看起來像「檸」的字。

  「就是那裏了。」我回頭說,帶著三人一點一點擠過老是對著四周張望忘了走動的人群。

  但事實上自己對於夜市的攤販位置也毫無概念,除了能讀中文外恐怕不比他們知道得更多;但外國人似乎總認為每到周末就擠在狹小、充滿垃圾與油煙的走道間像就泥鰍般啃著炸臭豆腐就是大部分市民們會過的生活,所以老是用著閃亮亮的眼神期盼我們指引明路。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有學生、嗜逛街如命的觀光客或只想重溫舊味的歸鄉遊子才會想來這種地方;至少,極少有市民樂意夜市就開在自己家門隔壁,成為生活中的一部。

  就邊走邊找吧!我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途中,不停嘶啞著喊著來哦來哦的牛排攤老闆與老是喜歡逆向硬切的陸客們讓人開始不自覺煩躁起來;從忙著咀嚼與同時大聲聊天的嘴裡噴出油炸膩味,老是毫無顧忌邊走邊吃邊張望,連同手中竹籤橫揮亂掃的市民們更是讓人忍不住在經過他們身旁時縮起脖子,生怕他們手上的竹籤往自己臉上招呼。

  我不知道該為自己的布條底撈針能力,還是該為猜題能力感到欣慰。我們最後被明明看似動彈不得卻還能同時往不同方向移動的亂流帶往尾端後,終於找到了目標;呃,事實上不是原本所指的位置,而是在原位置後的另一列,找到了寫著鮮果之類標示的目標。原本的地方只寫著「凍檸茶」,老闆在沒有客人攤位後張大眼睛看著停下半步、轉頭來回在只寫著紅茶與檸檬紅茶的清單中尋找果汁的自己,但自己只是冷淡的遲疑片刻後帶著其他人繼續往前走。

  「是這個嗎?」我帶著他們走到了攤前。

  「對,對,就是這個!」他們說,趕緊圍到攤位前,指著上頭掛成一排,寫著中文果汁名稱的牌子嘰哩咕嚕討論著要喝些什麼。

  他們最後對著店員大力比了比頭上的牌子,一面用著手指比著數字;店員則在愣了一下後扭著脖子、抬頭尋找著他們指的位置。他們點了奇異果果汁,但我還蠻肯定他們無法理解頭頂那些寫著「奇異果」的標示。該不會以為「奇異果」就是「很奇妙」的「水果」吧,真是讓人擔心他們能不能習慣這種酸得軟牙、某種層面上口感確實頗為奇妙的口味。

  「太厲害了!」幸好他們接過插著粗吸管的塑膠杯後,才剛吸了一口,就瞪大著眼睛讚嘆,一邊發出「哦阿!」、「很甜阿!」之類的感嘆。

  真的有那麼誇張嗎?我忍不住想,一面偷偷觀察著他們的表情是不是只是單純的有禮式敷衍,直到他們真的開始大口大口吸著果汁。阿,也對,北海道大概也不常也機會吃到熱帶水果吧,更別說把熱帶水果奢侈打成泥狀牛飲的機會了。看著他們的反應,有點好奇自己當初在北海道,嚼著便宜大碗又只能以太過鮮甜來形容的海產時,是不是有著類似快要感動落淚的反應。

  他們就這樣一邊吸著果汁,一邊隨處亂走。而我則默默地跟隨在他們身後防止他們走丟。

  「林桑,臭豆腐在哪裡呢?」他們突然又回頭問。

  我呆一下,確認了幾次:「臭豆腐?臭豆腐?不是燒豆腐?」我一直以為他們都很害怕臭豆腐的味道。

  「對,對,就是臭豆腐。」他們說著,大笑著指著指其中一位笑得靦腆的同夥,「他想試試。」

  這次就好找多了,畢竟夜市攤裡臭豆腐攤到處都是。

  我也只隨便挑了一間後,幫著試吃勇者點了一份外帶。勇者有點尷尬地笑著掏出錢包。另外兩位同夥則一邊怪笑著,遠遠躲在一旁。

  店員送來紙碗裝著的滿滿一碗炸臭豆腐後,勇者拿起了竹籤,輕巧挑了一塊到嘴裡,邊點著頭慢慢咀嚼。他的兩位同夥則只是縮著脖子,對著那碗臭豆腐小心翼翼地觀察,拼命問著勇者的感想,露出不信的表情一問一答。

  「林桑喜歡臭豆腐嗎?」最後,他們轉頭問我。

  「還好耶。」我想了一下說。雖然自己並不反感於臭豆腐的味道,但也沒到能三不五時吃著臭豆腐還不厭煩的地步,想像中自然難將臭豆腐與「喜歡」二字牽上關係。

  「阿,這樣啊!」他們長長拖著認同的尾音。看著他們安心、好像慶幸著原來還是有同類人的表情,讓我不禁開始思索著中文的「還好耶!」與他們認知的「還好耶。」內涵似乎有著不小的落差。

  我始終沒碰一點夜市食物,就只是跟在他們身後。因為這已經跟我心目中的夜市不一樣了。

  買完臭豆腐後他們也終於受不了裡頭的嘈雜,走到了靠近馬路邊的走道上,慢慢把手裡的果汁吸乾,提前走回集合處。

  一路上,不時有歐吉桑、歐巴桑們騎著機車停在路邊,穿著舊舊、泛著黑油漬的夾克走進夜市。

  三十分鐘後,其他人終於從夜市裡出來。

  早就溜去附近商店街的兩個女孩,提著塑膠袋不時向同伴們展示著裡頭的小東西。

  終於結束了。我帶著歷浩劫存活的空洞感跟在其他人身後,搭捷運送行回旅館。在大樓前與他們道別後,循原路回頭。

  過了幾個路口後,我穿過站牌底下走進建築物,穿過玻璃門後的電影院;然後左轉快步順著向下階梯鑽到地下一樓的捷運閘門,掏出卡片按上閘門,小跑步跑向月台。就算這種時候,月台上還滿是人群。星期六晚歸的,穿著襯衫的人們;穿著花色休閒服裝的、滿頭白髮的人們;穿亮色T-shirt,仍活力滿滿興奮交談的十幾歲少年們,與披著明顯是高中樣式的外套或藍色運動短褲的高中生們。我跟在穿著校服、眼神空洞的高中生後,慢慢擠上車廂。

  一路上,搖搖晃晃的車廂外,快速通過隧道的捷運正發出一陣陣擠過空氣泡的咻咻咻聲響。我有氣無力地勾著掛環,無神地盯著車門;車門旁站進一位穿著別有海軍徽章軍服,腳前抵著一把禮槍,站得筆直的年輕軍官。不少人忍不住對他偷瞥幾眼,就連原本站在女友身旁的青年好奇走過來短暫攀談,對話過程中,軍官仍舊直視著前方無人處,僅僅簡短回答。在登登登到站提示聲響起時,準備離站、走到車門前的娃娃勾著家人的手指盯著軍官直瞧,盯得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

  剛脫離喧囂,回到家人前往外地、空無一人的家中,意外讓人覺得特別安靜,無聲帶點虛脫感的寧靜,寧靜得讓人誤以為自己短暫耳鳴。

  半夜窗外,緊催著油門、發出餔叭叭引擎聲的機車拖著長長的尖銳噪音經過。剛洗完澡的我打開筆記本,趴著倒鑽入厚棉被窩裡,雙肘跨過枕頭,讓空白頁在枕頭前展開。我努力試著寫點東西作為今天渾身痠痛的註解,腦中卻只漂浮著不停冒著噁心黑油泡泡、蠕動的人潮影子。我只好不死心地抓著筆,潦草快速地一劃到底地隨想隨撇,直到字的臉肉都逐漸融化,開始軟軟拉長,拉長到糊成一團鬆垮垮的贅肉。我另一手下意識地緊緊摟著抱枕,卻在金屬筆桿叩聲撞上木頭地板前,已經不知不覺地歪著頭、在點著燈的和室地板上睡著。

 

  (刊於有荷文學第18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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