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高雄市)

 

  有種錯覺,好像自己才剛躺下,鬧鐘就響起。

  

  我趕緊跳出被窩,走向廚房,按著痠痛的眼睛,重新滑著開學週前的禮拜天,Line群組上傳來老師通知恢復上課訊息。接著倒了半杯水,丟了幾個饅頭,家人的與我的,進了電鍋,這才走到提起瓦斯爐上的茶壺,倒乾、裝半滿再重新放回爐上。

 

  當電鍋按鈕登的跳起時,流理臺上點著小瓦斯爐的咖啡壺才剛沸騰,球玻璃球壺裡的開水正咕嚕咕嚕冒著氣泡衝上漏斗,逐漸將咖啡粉淹沒。

 

  早上五點,我將剩下的一半咖啡連同玻璃壺放上餐桌,離開了家門。

 

  街上,除了因過敏咳個不停地自己外,社區無聲宛如初入眠。我穿過路燈燈光圈,走向駕駛座,按下遙控器。車鎖在搭聲中彈開。我打開車門,將書包丟向副架座腳底,這才接著坐進駕駛座,打開大燈。卻突然無比徬徨。

 

  十個月以來已經不是第一次質疑自己每天四點起床開車到學校上課的意義。這個念頭每當經過系辦公室外的布告欄前,玻璃罩下貼著一張張印著學生名字與上榜考試種類的紅色西卡紙時就從胃裡竄出。紅紙上的人名超過三分之一自己都識得,有畢業多年的前輩,有小自己幾屆的同學;司法官考試、律師高考,研究所在學內上榜的比比皆是。太多太優秀的人,讓人無法不自慚形穢。

  

  法律人也只有這條路了吧。就算其他教授們在課堂上大談外語的重要性,大談律師新制所產生的就業環境困境與外語能力的重要性;但事實上,在旁人心中,我們犧牲每周睡眠時間與寒暑假投入外語學習的心力仍微不足道。

 

  「喔對了,之前你們的海外研習課程在系務會議上幫你們提過了。最後系務會議決定不算入學分。」前一日等待下午上課空檔,跑到系辦公室串門,聊著選課話題時,學姊邊閒聊邊整理文件時說。

 

  「老師說下次可能要把課程開在研究所才能讓我們拿到吧。」坐在櫃檯值班,同樣是日特班的同學說,露出苦笑。

 

  雖然當初加入日文特訓班時並無特別祈求獲利,但在當老師暑假出發到北海道前替我們申請暑修三學分時,心中仍不免有些期待,就像期待進廟拜拜時會拿到的一小塊仙楂ㄧ般。畢竟,相較我們每週的十二小時上課時數,也就只是區區三學分而已,更別提我們所犧牲的寒暑假了。但沒想到在大人們心中,這點糖果施捨起來卻是如此萬分不情願。

  

  不過我想我能理解的吧,因為儘管大家嘴上說得漂亮,但各自心裡都明白──國考才是一切。到這時候,才又忍不住讓人想起別校某教授的至言:「法律界沒有人──考上前是狗,考上後是神。」

 

  雖然開上高速公路,但一段時間不習慣早起的意識有點昏昏沉沉。快速後退的路燈穿過車頂與公路牌的間隙,在我的眼底投射黑影再重新通電,亮了又黑,黑了又白。

 

  破曉前低溫不敢啟動冷氣的車內,漸漸凝固的空氣讓人難以呼吸。我將車窗開出一個縫隙,隔音牆裡鼓譟的尖銳的噪音穿過縫隙刺痛半邊耳膜;而我吸著滲進窗頂的冰涼空氣,咳著嗽,緊抓著方向盤,駛車緊貼分隔線打彎穿過。有種錯覺,好像車道在夜色下忽然縮緊又彈開;自己越是試圖緊貼邊線,公路越像呼吸著膨脹收縮,若即若離、忽遠忽近。

 

  通過系統交流道口後,我向下推動方向燈桿,在儀錶板咖搭咖搭的聲響中盯著後照鏡,在確認沒有燈光出現後才小心地將車子切向左方的快速道路。後照鏡始終一片漆黑。這種時候,連沒有路燈的彎道輪廓都無法看見,自然更不用說大燈燈光以外的車子身影了。

 

  另一線,準備下交流道進市區的車輛車尾閃著剎車燈,輕巧滑下、沉入橋面沒頂。

 

  「你們相信有命運嗎?」去年刑事法專題課堂進行到一半時,老師突然問,「我不相信。刑法學不相信命運,不相信行為人行為會是受命運控制,自然也不相信古早犯罪學中的生來犯罪人議題。」

 

  我相信,我心裡回答,「一切都是命運。人所能改變的與無法改變的,人所能選擇的與別無選擇的──都是命運。」老師啊,人生於世乍看之下有著諸多選擇,但與排隊爭相溺死自己的溝鼠又有何異?我們可能從隊伍的空隙間看見了生路,努力擠開向前湧來後人,努力擠出、甚至非得爬上別人的頭頂才能越過人群。但,這能稱為自由或選擇嗎?我們的困境也是如此。明知當所有人推擠湧去的最終點,必將是生還者百不及一的長河,但現實環境仍不能讓人無法不乖乖跟隨著隊伍赴死,這,難道不是命運嗎?

  

  我無意用自欺欺人的吃苦論來欺騙自己,或是以當初加入日特班只是純粹基於對語言的喜愛來說服不得利也無妨。自我拘束換來相應回報這種事,只要初學契約法的人都會認同,這種想法對於習法者有多麼理所當然。但現實並非如此──現實是,理想只是理想;不論哪條路,都是通往地獄。

 

  下交流道後,車流到楠梓已無留下多少。除了轉向蓮池潭方向的,吃力踩著油門的老舊廂型車或貨車外,只有看似趕往加工區上班的高檔轎車無顧忌在GPS聒噪的測速照相警告女聲中,從車側加速超過。

 

  校門口,一盞照燈懸在警衛室上頭亮著白光,光暈壟罩了半個校門的輪廓,像燈塔、像白燄,在四周全黑的路口太過耀眼。我深吸口氣,空氣仍然殘留的皮椅與皮油氣味衝得淚腺微微刺痛;我擤了擤鼻,這才降下車窗,關掉大燈,駛向閘門。不知為何,從來日落後就不自覺焦慮的自己,在相同、甚至更加漆黑的拂曉時刻大門前卻反倒無比平靜。

 

  也許就像失明的Alfredo在勸年輕的Salvatore離開家鄉時所說的:

  「每天生活在這裡讓你相信這裡就是全世界,相信沒有任何事情會發生改變。你離開了,也許一年,兩年;當你再次歸來時,將發現所有事情都已改變。」

  「生命並不像電影中那樣。生命...要比電影中難得多了。」

  (“ Living here day by day, you think it's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You believe nothing will ever change. Then you leave: a year, two years. When you come back, everything's changed. ”

  “ Life isn't like in the movies. Life... is much harder. ”)

 

  也許吧。

 

  (刊於有荷文學第二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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