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矛盾的獨白

 　　（8/10，北海道洞爺湖町）

　　遊湖船滑過沒有浪波的平靜湖泊，直駛向湖中央的中島。

　　我們站在周圍被海鷗佔據的船頂甲板，吹著夾雜柴油味的微風，看著遠遠一片綠林覆蓋的島嶼，在接近後逐漸露出港灣後的木造碼頭；還沒完全進到港灣，就能看見中島岸邊兩座小小的鳥居從樹林縫隙中一點邊邊角角、漆著血色的鮮紅微微透露。

　　鳥居後則是整片山林從島中心傾倒，溢流到岸邊的綠林包圍了半座木造碼頭。從島延伸出的兩臂形成了港灣，擁抱了整艘船舶；連周圍的小島也加入包圍行列，將入港船藏身到了綠林後。

　　船就這樣唰一聲地滑入港灣，船沿兩條行進時激起的波線緩緩地向兩側遠離。

　　沿岸，一路跟隨我們的海鷗成群在沒有白浪的清澈湖岸笨拙地落水，咯咯亂叫地學著岸邊的白天鵝縮起脖子，慢吞吞地滑著腳掌，只有在遊客餵食時才興奮地用力振翅濺起水花，張大著嘴洞對著食物大吵大鬧。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如此純粹的杉木林！當我們走到島內自然保留區的木柵外時，忍不住讚嘆。這可不是台灣高山上隨處見到的冷木群；大概由於台灣冷木群由高山海拔所造成，杉木林不免與較低處、偷偷向更高處伸出觸手的亞熱帶林混雜，樹種豐富下充滿著山氤、與潮溼倒木或灌木底下生長的大量蕈菇與蕨類。

　　但我們所見到的卻是清一色的杉木群布滿了整座小島，林木低處生長的矮小的灌木，乾淨無雜色的草皮則填滿了杉木底下的間隙。此時午後的陽光正好透過林葉的隙縫直直照落在沒有一點水氣的林土上，像是淡黃色的紗幔在樹間一抖一抖地隨風飄盪。

　　我們帶點期待掀開了木柵上的沉重鐵栓，踏上了沒有苔痕的半裸木棧道。木棧道從樹林正中央整齊地穿過，消失在轉彎後。

　　沿途，不知名的甲蟲們不停地越過早已沒有植披的木棧，明目張膽地現身在我們的足前；此時地勢逐漸增高，每當我們好不容易登上了原地所見的最高處，就會在轉折後出現新的道路。而路的右側，林木柔軟地陷落成了平順的滑坡，與底下的綠叢聚成光照不到的陰影。

　　小心別滑下去哦，走在前頭的人告誡著。

　　「滑下去會在樹叢的另一端找到龍貓嗎？」

　　「我們太老啦！要小孩子才能見到。」

　　「可是我還是充滿小孩般的想像力呀！」

　　「那我們踢你下去看看好了。」

　　我們一邊想像著那片幽暗樹影後的龍貓，跟著哼唱不知何人開始的DoDoRo之歌，繼續爬向山頂。我用力地抖著下擺，試圖扇去黏在皮膚上的討人厭濕氣，一面試圖估算著大概還剩下幾里路。終於，我們好不容易看見了下坡路。

　　爬山時怎麼會出現一長坡的下坡路呢？難道是繞過了整座山。但我們沒有多想，畢竟要選出登高時最讓人期待的事，幾乎所有人都會認為是下坡路吧；終於見到了爬坡時滿心期待的下坡，一行人自然趕緊大跨著步，一蹦一蹦地踩在木棧間的鬆軟泥土、快步走下了平緩的下坡路，直到下坡路盡頭的林木外出現了不自然的亮光。

　　我們越過林木邊界，才發現原本應該是樹林的地方，出現了一整片的大平原。原來從島外看來是座尖峰的中島，卻在島的正中心凹陷，被群山靜悄悄地包圍成一整片沒有人跡的綠野。這裡聽說也是鹿群們的藏身地，但我們卻一點影子都沒能見到。

　　遠處，島外群山的影子在薄霧中恍恍惚惚，即便我們頭頂仍豔陽高照。還要繼續走下去嗎？我們看著大平原邊上插著「能夠野餐」牌子，但四周卻一點人影也沒有，除了下坡前錯身的一家人外，只有隨處蹲在大平原中央的大叢灌木。

　　要繼續往下走嗎？我們小心地試探著彼此。

　　「會趕不上回去的船班喔！」有人找到藉口。而我則忍不住鬆了口氣，終於不必在這個即便用扇子大力揮舞也揮不走蚊子的森林裡繼續走下去；其他人則看了看牌子上的終點公里數，一致投了反對票。

　　臨去前，我們忍不住讓腹部吸飽空氣，對著平原周圍的群山隨口哇哇亂叫，就像小孩子每到點凹陷的地形就要玩的回音遊戲。不過就算是在這類被群山包圍、易於困住聲音的山谷，製造回音仍然不能只是單純用力大叫，而仍應該先飽滿的吸入空氣，再用腹部的力量將聲音快速向山壁噴出。

　　「要像這樣叫才會有回音啦！」

　　「阿啊啊啊！」

　　「真是失敗。」

　　「走了啦，我不要再學你亂叫了。這太愚蠢了！」

　　最後，我們在群山嗡嗡回音中回頭。而我則在回到被陰影覆蓋的林木缺口前，又再回望了一次大草原，想著自己應該不算白爬了，一面抹著沾黏滿全身皮膚的森林濕氣、撐著膝蓋也跟上了同伴的腳步回到登山口。

　　回到碼頭時，比原先遊湖船更小一號的交通船正好進港。